1933年，佟兵与父母的合影。其时，佟麟阁任察哈尔省主席、兼抗日同盟军第一军军长。资料图片
佟麟阁之子佟兵。中国周刊记者／高鹏 摄 直到2009年的一天，在“双百人物”中看到父亲佟麟阁的名字，历经人生起伏的84岁老人佟兵心里才彻底踏实：“他们这是更肯定父亲了！” 中国周刊记者 田乾峰 实习生 马梦遥 北京报道 12岁时，佟兵的父亲佟麟阁战死沙场。历经人生的起落，当回首往事时，84岁的佟兵清晰地看到，伴随着国家命运的大变迁，他一生所历经的起伏竟与在他12岁时就阵亡的父亲息息相关。 颠沛流离的少年时光 佟麟阁是抗日全面爆发后，第一位为国捐躯的高级将领。 对这位着名的抗日将领，国共两党撰写的历史上都有记载：1937年7月7日，卢沟桥事变，抗日战争全面爆发。45岁的佟麟阁，领军抗击日寇20多天后，7月28日阵亡，时任国民革命军第29军副军长。7月31日，国民政府追授佟麟阁为陆军上将。 父亲阵亡时，佟兵刚满12岁。那一年，父亲的遗体从南苑前线辗转运到雍和宫附近的柏林寺。寺院的方丈，出于对抗日英雄的敬意，将其灵柩葬在小院里，化名“先府君胡先生灵位”。胡是佟麟阁母亲的姓氏。 安置好父亲的遗体，悲痛未了的一家人，由母亲带着，躲进了美国教会开办的汇文小学(现北京丁香胡同小学)。佟兵回忆说：“得感谢校长尚文锦，是他掩护了全家。”担心日军追杀，佟兵也将原名佟荣芳改为胡荣芳。 随后很多年，他们不停地辗转搬家。佟兵说，那几年，他住过史家胡同、火药局胡同、皇城根胡同……因为不停地搬家，他也跟着不停地转学。上过育英小学，育英中学；上到初一，又转到大中中学；后来，又转到汇文中学，因为打架，退学……。打架的原因很简单，汇文中学里的“满洲国留学生”知道佟兵是抗日将领佟麟阁的儿子，就故意找岔欺负他。同学赵光宇看不过，带头和“满洲国留学生”干起来。事后，赵光宇被开除，佟兵跟着也退了学。 这是佟兵第一次因为父亲佟麟阁的抗日声名，在学校里遭受特殊“待遇”。辗转完成学业，1944年，19岁的佟兵考入了辅仁大学。进入辅仁大学还不到一年，佟兵就被警察局给抓走了。原因是，当时，有特务学生举报佟兵在学校搞抗日活动，发表抗日言论。其实，佟兵说，他在学校里什么都没有做过。他被人注意，也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佟麟阁。 儿子被抓进警察局，母亲慌了。母亲四处托人找关系，要把佟兵保出来。张之洞的孙子张厚龙得知后，出面帮忙。佟兵说，托人找关系得花钱，家里没钱，母亲把父亲生前送她的金镯子给卖了。出了警察局，佟兵决定离开北平到后方去，去重庆参加抗日。佟兵扒上运兵的火车，辗转到河南商丘，遇见伪第四方面军总司令张岚峰，想让他帮忙送到后方去。结果，交通中断，过不去。张岚峰和他说：“要不你在这里受训吧，不过，又怕你学坏。”佟兵住在伪第四方面军的招待所里，目睹当时士兵“吃喝嫖赌”的生活，“确实是很腐败、很堕落。” 在商丘滞留不久，1945年8月15日，日本宣布投降，后方已无仗可以打。接到母亲的信，佟兵准备返回北平，参加父亲的葬礼。因为身无分文，听母亲建议，佟兵先到开封，找到第29军的师长刘汝明，时任第二集团军总司令。刘汝明给佟兵路费，让他先从开封到上海，坐船返回北平。 1946年7月28日，国民政府为9年前牺牲的佟麟阁、赵登禹两位将军举行国葬。中山公园、颐和园等地都搭起了灵棚，沿途百姓自发地摆放祭品，缅怀抗日英灵，场面很隆重。当天，晴空突然飘雨。任驻扎北平第十一战区司令孙连仲等将领亲自扶棺，孙连仲扶棺“嚎啕大哭”。21岁的佟兵，走在送葬的人群前面，悲痛不已。 国葬后，北平西城南沟沿到北沟沿这段路被命名为“佟麟阁路”。 然而，佟麟阁的父母却始终不知儿子阵亡的消息。佟兵说：“母亲一直瞒着祖父和祖母，最后他们都不知道。开始几年，祖父和祖母还经常问：“我儿子去哪儿了，什么时候回来？”母亲总瞒着说：“去后方打仗了。”仗打完了，儿子还没有回家。祖母又问。佟兵的母亲说：“他在南方！他在南方！”再后来，祖母可能是自己想明白了，再没有问过。直到1952年、1953年，祖父、祖母相继去世，佟麟阁早已殉国之事，都未向两位老人说明。 六兄妹天各一方 1949年4月，一架载着国民政府代表团张治中等人的飞机降落在东单体育场，前来和共产党代表团进行和平谈判，开飞机的是佟麟阁的义子贾式良。当这架飞机返回台湾时，带走了佟兵的姐姐和妹妹，从此佟兵的兄妹六人天各一方。 谈判期间，贾式良一直住在佟兵家里，劝说佟兵的母亲带家人搭乘飞机去台湾。佟兵母亲不同意，她对国民党的内部腐败和一党专政一直看不惯。之前在1947年，佟兵考上了国民党海军军官学校，要到英国参加培训。母亲坚决反对佟兵去：“去干嘛？回来也是打内战！” 谈判结束后，张治中宣布留在北平。贾式良返回时，佟兵的大姐和四妹，因为嫁给了国民党将领，并且丈夫已带军南撤，俩姐妹便乘贾式良的飞机，飞到南京，辗转到台湾。此后，两姐妹一直生活在台湾至终老。其余的姊妹，留在了大陆。研究过佟麟阁家史的撰稿人陆元，曾撰文描述过佟兵姊妹们的状况。嫁给国民党新八师参谋熊先煜的三姐佟凤鸣，后改名为佟亦非。解放战争时，丈夫熊先煜在贵州起义，解放后定居重庆，三姐在重庆市第15中学任教。三姐、三姐夫和女儿熊一娣均曾为重庆市政协委员。二姐佟凤琴，曾在北平艺专师从徐悲鸿学画，嫁给北平麟记汽水公司老板的儿子李先生后做了家庭主妇。二姐一生无子女，1988年去世。佟兵陪着母亲和兄长一直在北平生活，此后，他和远在台湾的姐妹就很少联系。有一次，有机会到台湾去参观，听说在台湾摆放有他父亲牌位的忠烈祠不允许参观，并且在台湾的姐妹已过世，四妹的孩子已移民加拿大，他便放弃了去台湾参观的念头。 起伏的命运 1949年10月1日，新中国成立。 这一天，佟兵在北京。他记得，那天很多人都步行着从东单往天安门广场去，街上都挤满了人。佟兵也挤在队伍中间，他说，当时心里很开心，很为新中国的成立感到骄傲。这一年，24岁的佟兵心想：“应该工作了，好好地为人民服务吧！”第二年，佟兵考入人民银行，工作了一年。后来，又考入北京医学院药学院，终于进入自己喜欢的医药学学习。五年后，佟兵大学毕业，分配到北京第二人民医院，成为一名药剂师。 全心投入工作的佟兵，经常是先进工作者。“医院每年评两个先进，其中一个肯定有我。”佟兵的工资也从1956年到1958年，三年连涨三级，从每个月56元涨到了69元。医院领导知道他是国民党将领佟麟阁的后代，对他并没有异样。之前，毛泽东曾高度评价过佟麟阁。1938年，毛泽东在延安曾评价佟麟阁等人“无不给了全中国人以崇高伟大的模范”。 “文革”来，佟麟阁成为了“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反动军阀”。佟兵说，建国后，登记家庭成份，他曾变更了三次。开始写“地主”，后来，改写成“国民党旧军人”；“文革”中，就成了“国民党反动军阀”。母亲彭静智和长子佟荣萱被遣返回原籍河北高阳县边家坞村当农民。佟兵一直住在北京岳母家里。期间，佟兵偷偷跑回老家将母亲接回北京躲在岳母家。不久，被人发现，母亲再次被遣回河北农村。1968年7月1日，母亲在边家坞村的茅草屋里病逝。在“破四旧”活动中，“佟麟阁路”也被更名为“四新路”。那些年，每年国庆，佟兵就会被送到南苑——父亲阵亡的地方，参加劳动。佟兵的两个儿子，到学校，申请入团，因为祖父佟麟阁的身份，不被批准。在银行工作的妻子也受冲击，后来去一家电视机厂工作。远在重庆的三姐佟亦非夫妇俩被监视，绝望中，三姐曾两次自杀，幸被丈夫熊先煜救起。因为父亲，佟家的生活跌入谷底。 心里慢慢变得踏实起来 1979年8月，十一届三中全会后，佟兵再次给邓小平写信，递交给邓小平，邓小平看后亲自批示后，北京市委正式追认佟麟阁将军为抗日阵亡革命烈士，并在香山重新修葺佟麟阁墓地，竖立起汉白玉石碑。 1984年，“四新路”也重新恢复为“佟麟阁路”。2005年，民营企业家訾贵江在香山脚下投资修建了佟麟阁纪念馆。2009年9月19日，在佟麟阁纪念馆的基础上，扩建为抗日名将纪念馆。 自改革开放之后，佟兵说，政府落实政策，追认父亲佟麟阁为革命烈士后，周围人对国民党抗日将领的后人也重新尊重起来。在北京，三条路分别由抗日将领的名字来命名：张自忠路、赵登禹路、佟麟阁路。看到这些，佟兵的心里逐步踏实起来，不再担心因为出身被批斗。 1980年代，街道办到家里通知佟兵，他当选为西城区第五届政协委员。听到这个消息，佟兵心里很平静。他很明白，医院推荐他当政协委员，是因为他的家庭关系，因为他的父亲佟麟阁是国民党的抗日将领。一直到现在，佟兵已连任数届政协委员，还连任三届政协副主席。对此，佟兵的反应一如既往地平淡。“我不喜欢人家喊我佟主席。人家称呼我主任药师，那是我的专业。”佟兵说，当选政协副主席时，心里也没有特别高兴，知道这是政府在落实政策，会对国民党后代起到一定示范作用，说明政府对国民党后代比较关心，挺重视这些人。 担任政协委员后，佟兵参加的社会活动多了起来。不过，他心里依然很清楚，“我知道，这些都是因为我父亲，和我本人没有什么关系。”活动多了，一些活动佟兵也不大愿参加。“去了，说什么？!”很多话，他已经重复太多遍。在佟兵心里，他始终都想着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父亲，因为父亲是国民党的抗日将领，“我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和要求。” 2005年，纪念抗日胜利60周年时，佟兵接待了六十多拨记者采访。佟兵说：“其实，这个荣誉是我父亲的，我不应对此感到骄傲，我应该感到惭愧。觉得对不住他，因为作为他的后人，没出息，没有做出什么大成就来。” 2009年的一天，当他从媒体上得知父亲入选“双百人物”。所谓“双百”，是指“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”和“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”。佟麟阁位列前者。佟兵说，他心里这才彻底踏实了。
佟兵说，他一直记得父亲挂在家墙壁上的警语：“诚恳态度做人，负责态度做事。”还有一条是：“见权贵献谄容者，最可耻；遇贫困持骄态者，贱莫甚。”这些话，对他，包括对他的下一代做人做事都影响特别大。佟兵说：“我常教育子女，不管做什么，决不能给祖宗丢人。”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