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写传记,既容易,也不容易。关键在于是孤立地撰写这一个人的经历,还是将这个人放到整个时代背景中进行研究。只要下了一定的功夫去搜集资料,将一个人的生平事迹排列出来,就有可能成为一部让读者觉得还不错的传记。但将这样的传记放到历史的大背景中去考量,就会发现初看之下尚属合理的描述,其实往往是经不住仔细推敲的。任何人在社会都不是孤立存在的,因而无论什么问题都不能仅从一个方面来思考,必须充分考虑各方面的因素以及彼此之间的互动。 放宽视野 譬如说在一般研究蒋光鼐的论著中较为忽略的南昌起义问题,看《蔡廷锴自传》讲是“很和平地清理了共产党员”,有的传记中就用“礼送”来叙述这件事,颇有君子交绝不出恶声的姿态。但大多忽略了中共方面的反应,从周恩来、刘伯承、叶挺、聂荣臻、张国焘、周逸群等人的报告以及回忆文章中可以看到,有大部分人都将蔡廷锴率部离去作为南昌起义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。这些中共高层领导的想法,是否会影响到此后他们与蒋光鼐、蔡廷锴的关系?答案恐怕是肯定的,但具体有多大程度则需因时因地而考察。 有些事情从局部看是这样,但将眼界扩展开,就会发现真实情况与原来所理解的不同。一直以来,主流舆论都宣扬蒋介石不支持十九路军进行淞沪抗战,其中一个罪状就是扣留不发十九路军的军饷,我们从小所接受的就是这种宣传。有一段时间十九路军未能领到军饷,这是事实,但在这事实背后,还有着一般人不了解的背景。实际上有两点是大多数人所不知晓的:第一,是蒋介石于1931年12月被迫下野,在淞沪抗战爆发后始出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,正式重掌军权,虽然在此期间他仍掌握相当大的权力,但毕竟名不正,言不顺;第二,是当时政府手中确实没有钱,欠饷的不仅有十九路军,陈诚、张治中等蒋介石的嫡系军队也皆未发饷。 另据《中华民国史史料长编》:“中央令财部驻沪办事处,充分接济十九路军饷,一月份饷,已由宋子文如数拨付,二月份饷,亦即筹拨。至参战各军队,有上官一师、梁师、俞师、第五军等亦由十九路总部同时发放。军需亦甚充足,可支持甚久云。”可见至少十九路军1932年1月份的军饷已经发放,而且第五军等陆续前来支持的军队饷项亦由十九路军总部发放。张治中在1932年2月14日给林蔚的密电中讲:“若言饷项,则友军按月十成,闻有加一之说,而本军例发八成,尚积欠四、五月之久。同在一条战线,相形见绌如此,无怪各部队长咸以逃兵及伤兵不愿回队为苦也。”张治中这封密电中所言“同在一条战线”的友军,当指十九路军。 有些材料看似与传主没有直接关系,如叶挺的恋爱、结婚,但从中反映出叶挺与张发奎的关系之深厚,且不拘形迹。而这或许可以使人更容易理解在1927年7月间张对叶的态度,并进而推想叶在南昌起义时对蔡廷锴的力保,这种粤军中的袍泽之情,外人恐怕不是很好理解。 挖掘材料 无论是撰写论文还是传记,首先是对于材料的掌握程度。而掌握的程度又要分为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,从主观上讲,是决定于你搜寻的范围与所下的功夫;从客观上说,则是你可能接触到的材料,必须注意的是,这并不是指现存的材料。我是研究古代历史的,在我所研究的领域,当研究一个问题时,可以说基本上掌握了现存的史料。但在近代史或现代史领域,没有任何一位专家敢于声称自己已经基本掌握了相关资料,因为在无数档案柜中有着一般人难于接触到的各种文件档案,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中还有着许许多多未曾刊印的日记、回忆、信件等,更有着随时因当事人逝去而消失的记忆。 因此,在材料搜集上,要在客观条件的限制下,尽量发挥主观能动性。近年来随着前苏联档案、台湾和美国的国民党档案相继开放,中共中央以及第三国际文件陆续出版,一些当事人的回忆录也不断问世,许多历史细节得以展现,事实真相得以澄清。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,就是一般研究者是否有条件接触到这些档案与文件?从理论上说,有些档案已经对公众开放,譬如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的蒋介石日记,但又有多少大陆的研究者能远渡重洋到那里去细细翻读?因此,就涉及到下一个问题,即必须关注已发表的研究成果。 关注研究成果 近年来书刊数量倍增,依靠传统的查找方式已明显力不从心,只有依靠网络和各种数据库。在浏览时不能仅注意人物或事件的本身,如前面讲到的南昌起义,蒋光鼐在宁汉分家后离开第十一军,当时并不在现场,似乎在他的经历中没多大分量,不必特别关注。蔡廷锴在自传中也轻描淡写,从他的描述中完全看不到其中所蕴含的风险。可实际上当蔡廷锴率部进入南昌时,如何对待他和他所率领的部队,在起义军指挥部内部就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观点,相当数量的人主张立即整编这支队伍,肃清蔡的势力,甚或对蔡廷锴本人采取断然措施。这时是叶挺出来力保,才让蔡廷锴仍能掌握这支队伍,并独立作为全军的前锋。当蔡廷锴率部离去后,多名中共要员都纷纷检讨当时不该手软,认为蔡廷锴部的离开,是导致起义军失败的关键因素。当你了解这些时,再反过来看蒋光鼐从部队中离去这件事,就能琢磨出其中内涵的韵味了。 找到所需的论著只是第一步,还必须尽可能地参阅相关研究成果,加以比对,从不同角度来考察。在参考、引用的同时,需要尽可能地核对数据,最好能进一步查核到原始的出处。如张北根《日本发动上海“一二八”淞沪战争的原因》中引用《满洲事变》中提及的数据,“这样一来,上海的日本商人从1931年7月到1932年3月底,遭受损失的总额据说高达4124000日元”。阅读时感觉这个数字似乎偏小,在查阅《满洲事变》,发现原文为“四千一百二十万四千日元”,引用者在转换为阿拉伯数字时,中间丢了一个零。 详细鉴别 无论什么史料都必须进行鉴别,不同来源的材料可以相互比较、映证,这样可以避免许多错误。当事人的回忆按说是第一手资料,但却并不一定都可靠,很可能因为年代久远而记错,如陈铭枢在回忆中称自己是保定军校的第二期学员,按说本人对于这种事情一般不会记错,应属最权威的记载。但是紧接着他又说在他入学后发生许多重要事件,如黄兴辞去南京留守府留守,王宠惠、蔡元培、王正廷、宋教仁等相继辞去总长职务及宋教仁被刺杀等,而且他在1913年6月至7月离开保定军校参与讨伐袁世凯的“二次革命”,这些时间就显现出自相矛盾。 在上述时间中,黄兴交卸留守事在1912年6月14日,王宠惠等辞职在1912年6、7月间,宋教仁被刺身死在1913年3月22日。据季方回忆,保定军校第一期开学在1912年8月,张力云记述第一期入学时间为1912年秋,正式开课是10月20日,第二期入学时间在1914年初。从上述时间上来看,陈铭枢在保定军校第二期开学前,已经离开保定军校参加“二次革命”,因此他不可能是第二期的学员,只能是第一期。而且他在回忆中所说在他上学后发生的重要事件中,黄兴与王宠惠等辞职都发生在他入学前,由此或可认为陈铭枢先生在晚年撰写回忆录时,对于时间顺序已有些含混,而且他在撰写时并未仔细查阅过相关的记载。为陈铭枢先生整理回忆录的朱宗震等先生可能已经注意到这一错误,故而在回忆录中将第二期直接改为第一期,但这样就犯了一个在整理前人文稿时的常识性错误,即对于有疑问的地方可以用注释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见解,但绝不能依靠自己的判断来改动任何一个文字。在数百年的文献整理史上,这样的教训不胜枚举。 当事人家属的回忆中,同样可能存在此类问题。李章达与蒋光鼐是陆军小学和陆军中学的同学,他们同时投身辛亥革命,后来又长期并肩作战,是这本传记中不可忽略的人物。李章达的女儿李诵仪《深切怀念蒋光鼐将军》中提到:“两人同是广东省东莞县人,1904年一起就读东莞师范学堂,1906年毕业。”按说当事人女儿的回忆,应该也是比较可靠的,但实际上这句话中至少存在着四个问题:一是学堂的名字在1902年设立时为东莞学堂,到1904年改为东莞初级师范学堂,东莞师范学堂仅是一个不规范的称呼;二是李章达并未上过这个学堂;三是蒋光鼐是在1902年进入学堂就读,而非1904年;四是这个学堂的学制为六年(据杨宝霖先生考证),蒋光鼐并未毕业就考入广东陆军小学堂。 历史与文艺作品 人物传记属于历史研究的范畴,需要根据历史事实来描述,不是文艺作品,不能将戏剧性的情节凑到一起,来加强观赏效果。 蒋庆渝《我的父亲蒋光鼐》记载,1911年11月16日革命军由汉阳反攻汉口的战役中,分三路进攻,不料第一路成炳荣喝醉,走错路;第二路杨选青娶亲,根本未动,致使敌军全力扑向渡江部队。与之类似的说法在一些文艺作品中也可以看到,如李云亮导演的电视连续剧《武昌首义》(2006年,第24集)、雾满拦江《民国就是这么生猛》(江苏文艺出版社,2011年,第6章第13、14节)等。但这种说法从何而起,目前我尚不清楚。 实际上11月16日革命军的进攻(许多资料与论著认为是17日),主要就是从汉阳经琴断口向汉口反攻,这一反攻由黄兴亲自指挥,主力是湘军的王隆中、甘兴典两协,鄂军熊秉坤协及学生军一部,并配属工兵一营。成炳荣喝醉确有其事,但不是在这一天,是在11月22日,黄兴命令成率部在海军的掩护下,从武昌青山渡江,偷袭汉口的清军。杨选青因娶亲而贻误军机事亦有,但同样不是发生在11月16日,那是11月11日,黄兴命令武昌与汉阳同时对汉口发动夜袭,以延缓清军的攻势。在汉阳由第六协的杨选青、胡廷翼两标进袭,但杨因娶亲,未出动部队,最后以贻误军令罪被处死。这是发生在三天里的三个独立事件,但却被压缩到一天,成为同时进发的三路大军,应该说已经不是历史,而是升华为文艺作品。虽然11日还是22日发生的事情都与传主无关,但在撰写时却不能不弄清楚,否则很可能就以讹传讹地沿袭下去,毕竟这种富有戏剧性的章节,是很能吸引读者的。 |